良渚:5000年文明並不遙遠(尋古探源)
劉 斌
2018年02月07日04:3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經國務院審批,1月26日,中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國委員會秘書處致函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推薦“良渚古城遺址”作為2019年世界文化遺產申報項目。
良渚古城遺址是中國5000年文明史的見證。作為5000年前中國長江下游環太湖地區的一個區域性早期國家的權力與信仰中心所在,它以規模宏大的古城、功能複雜的水利系統、分等級墓地(含祭壇)等一系列相關遺址,以及具有信仰與制度象徵的玉器,實證了5000年前中國長江流域史前社會稻作農業發展的高度成就。
我常常想5000年會是多遠?如果以25歲作為一代生命的接續,從今天回到5000年前,我們前面只排著200個人;如果生命記憶以50年為單位可以對接傳承,那麼回到5000年前,在我們前面只站著100個人,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到。但一代一代過去,在我們個人記憶裡,我們往往只記得爺爺的樣子。再往前通過史書,我們可以知道唐宋,知道孔子,知道大禹治水。關於人類更早的記憶,那便是神話傳說。而由於考古學的發展和許多重要發現,逐漸建立起人類的史前史,從而徹底改變了創世紀的宗教史觀,使人類重新客觀地認識自己和我們所在的星球。今天的我們已經不再是坐井觀天般活在想像中,我們越來越明白自己的時空座標和文化座標,5000年其實並不遙遠。
5000年前的古代王國
考古是一項需要積累的事業,我們沿著前輩們走過的路,不斷地探尋和發現,從那些古人留下的遺跡和遺物中觸摸凝固的時間,用心感悟祖先的生活,以及他們所處的時空中的一切。
1936年西湖博物館的施昕更先生對良渚遺址的發掘,正是在近代考古學傳入中國後,新石器時代考古在黃河流域所取得成果的影響下進行的,是近代考古學在長江下游地區的一次成功嘗試。施昕更先生的發掘以及他撰寫出版的《良渚—杭縣第二區黑陶文化遺址初步報告》一書,代表著良渚文化研究的開端。直到1959年,良渚文化才被命名。良渚的玉器雖然在春秋戰國時代就有發現,但直到1973年江蘇吳縣草鞋山遺址,玉琮、玉璧和良渚的陶器一起出土,大家才意識到這些玉器可能是4000年前的。
而對良渚文化的認知真正達到新的高度,是從上世紀80年代晚期開始的。
三十幾年的考古生涯,使我有幸能不斷踏上良渚人的土地,一次次地接近他們的生活,每一次新的考古發現與認識上的突破,都令我激動不已。
1986年我們第一次在反山發掘到良渚的貴族大墓,那些精美的玉器將我們帶回到5000年前神王的世界;
1987年瑤山的發掘,我們第一次發現了良渚人的祭壇以及埋在祭壇上的貴族墓地;
1991年我們又在匯觀山發掘到與瑤山一樣的祭壇與墓葬;
1992年莫角山遺址的發掘,那片夯築考究的沙土廣場的發現,讓我們相信這裡就是王者們曾經居住過的宮殿;
2006年葡萄畈村莊下的那片石頭,開啟了我們尋找王城的大門,2007年我們依次發現了西城牆、北城牆、東城牆。當11月我們最終發現南城牆時,這座被歷史的泥沙淹沒了4000多年的王城,就真的在我們腳下。
從2009年彭公崗公嶺水壩發現起,我們的視野被引到距離良渚古城十幾公里以外的苕溪上游,開始對古城週邊治水工程調查研究。經過5年的調查勘探與發掘,至2015年初步搞清水壩的分佈、年代與堆築情況。發現的11條水壩在古城上游的西北部地區形成一個龐大的水利體系,具有防洪、運輸和灌溉等綜合功能。這是中國最早的大型水利系統,也是世界最早的攔洪大壩系統,直接保護了當年王城週邊100多平方公里的區域。
在2015年老虎嶺的發掘現場,我們選其中一條水壩,利用當地百姓取土破壞的剖面進行鏟刮,草裹泥堆築的方式在今天依然可以見到。另外在良渚時期的灰溝裡面出土了良渚文化陶片。這樣我們就有兩重證據,一個是碳14測年,一個是地層疊壓的證據。碳14的年代集中在距今4700年到5100年之間。後來我們選擇了不同的實驗室對7條壩做了碳14測年,獲得了6條水壩的資料,都集中在這個年代。
也就是說,經過幾代考古人的不懈努力,對於良渚遺址和良渚古城的認知,我們已不再是盲人摸象般的猜測。儘管輝煌的宮殿已經灰飛煙滅,但一個存在於5300年前到4300年前的古代王國的景象仿佛歷歷在目:以宮殿為主的王城有3平方公里,王城週邊核心居住區有5平方公里,水利系統所直接保護的範圍有100多平方公里。良渚已不僅僅是一座城,而是一個古代王國。這是一個5000年前何等輝煌的古代王國。中華上下5000年文明,現在我們就有證據了。
追尋遠去的文明
5000年前是一個平臺,世界各地陸續進入早期國家階段,古埃及、蘇美爾及古印度都是在這個時間形成王國階段,現在我們中國也找到了與之相對應的國家文化。單從水壩修建的工程量的角度、玉器雕琢的精細程度與墓葬的等級分化,都可以證明中國社會發展的程度是不低於其他文明的。
在衛星圖上可以看出,良渚文化主要分佈在太湖流域和長江三角洲地區,面積幾乎是尼羅河三角洲的兩倍。獨特的玉器是良渚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雙重代表,反映了一個以神權為紐帶的文明模式。那個著名的神徽圖案在整個太湖流域都非常的一致,有著類似標準化的製作工藝,這說明在距今5000年左右,長江下游的良渚文化有著統一的信仰崇拜,而良渚玉器系統的產生,主要體現了巫師和神權的力量。良渚文化裡面有非常重要的權杖設計。林沄老師的《說王》裡面專門論述了鉞跟王的關係,王是由鉞字轉化過來的字,也就是說在5000年前設計權杖的時候,除了象徵王權之外,還在權杖的上面戴了一個神的帽子,具有君權神授的意思。
還有良渚玉琮。它經歷了從圓到方、鼻線加高的演變過程。玉琮後來被用到天圓地方——“蒼璧禮天、黃琮禮地”的概念中,實際是用了良渚玉器後期的概念,而良渚早期的圓形玉琮,主要還是一個神像載體的概念。在良渚時代稍晚的龍山時代,陶寺遺址的玉器顯然也受到良渚玉琮的影響。延安盧山峁的玉琮從質地和做法都與良渚文化比較像。石峁古城遺址在上世紀70年代出土的玉器裡面就有良渚晚期被切成片的玉琮。從殷墟婦好墓到金沙遺址,都有玉琮發現,都與良渚文化的玉琮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這都說明良渚文化在晚期已經擴散到一個很大的範圍,對諸多區域的文化產生過影響。
中國文化、中華文明是一個連續的過程,是一個不曾斷裂的過程,是一個從多元走向一體的過程。良渚多年的考古發現和對玉器的精密充分研究,都證明著這是個一脈相承的文化概念。
良渚的故事一直講到今天
考古讓我們不斷地回到從前。作為一個考古者,也許是辛苦的,因為要不斷地往返於時間兩端,同時活在古代和當代。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也是幸運和幸福的,因為我們的心常常可以在不同時空遨遊。當一扇扇門打開,當我們穿越時間隧道,漸漸地熟知一片片遠古的天空,我們會越來越感覺到生命的充實與久遠,仿佛自己經歷了成百上千年甚至幾萬年。
在大雄山與大遮山兩山之間,100多平方公里的山間平原上,滄海桑田,繁華與孤寂,一幕幕從眼前閃過:
1萬多年前,離我們最近的一次冰期結束了,我們的祖先從舊石器時代的洪荒中走來,開始了農業與定居的生活。
從距今約7000多年到5300年前,這裡還只有山邊上幾個小村落;5000年前某一天,良渚的先王們率眾從太湖之濱走來,在這裡開始修城築壩,於是有了良渚1000年的繁華。
4000多年前那場滔天的洪水,淹沒了一切,只留下大禹治水的傳說。
直到2000年前大漢帝國的子民們再次來到這裡,山坡上與良渚古城的宮殿高臺上到處都留下了他們的墓葬;
800年前的宋代,這裡是有名的亭市鎮,以燒造一種釉陶酒瓶——韓瓶而著名,如今在瓶窯鎮中學的後山上還可以看到大量窯址堆積。我們在姜家山墓地邊上發現過一座宋代的房屋遺跡,房子周邊到處可以看到宋人丟棄的韓瓶,這裡也許是當年亭市鎮最東邊的一座酒肆,那時的他們已經不知道身後這座低矮的荒山,曾經矗立過5000年前的宮殿,他們也不曾想到,自己的房基下埋藏著5000年前貴族的墓葬……“五千年並不遙遠,穿過那間宋代酒肆的殘垣斷壁,從漢代人的墓地經過,我們便可望見五千年前的篝火……”這是我在發現當晚寫下的詩句,也是最真實的感情流露……
(作者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圖片為作者提供) 製圖:蔡華偉 《 人民日報 》( 2018年02月07日 22 版)(責編:王仁宏、曹昆)